在兩漢之際的鏡銘中,有一類「弓(躬)己」二字銘文的同銘鏡,存世量應在廿面以內。據不完全統計,陝西、湖南等地皆有此銘鏡的出土器物,北京、鄭州等地的藏家也存此銘鏡之傳世器物,國外柏林亞洲美術館等處亦見其蹤影。本文擇例如下,詳見表一。
依據表一,我們可知「弓(躬)己」銘鏡有若干特點。其一,從西漢晚期開始,經過西漢末、新莽,直至東漢早期,有一個短暫的歷史區間,其時間跨度大致在百年上下。仔細分析,係王莽發跡後的一生及其文化自然傳承的時段。其二,表中的六件實物,直徑都在漢尺六寸至十寸之間,誤差皆不超過一•五%,符合王莽重視度量衡標準的時代特徵。其三,這些銘文的書體主要為漢隸,又可見懸針篆,同樣符合這一歷史區間的時代特徵。
二○一二年三月十六日,《中國文物報》有文發表觀點,認為「弓」之草書為「乃」,故「弓己」即「乃己」。事有湊巧,時間僅隔一年,《泓盛二○一三年秋拍圖錄》圖五一三四(本文圖二)記錄了一面銘文為「躬己」且書體為懸針篆的漢鏡。其銘文「躬己」二字十分清晰,與存世多見之「弓己」不同,據此可以判定,「弓己」鏡銘中的「弓」即通「躬」,唯省其偏旁。這無疑可糾正釋「乃己」之誤。
目前,學界共識將這一「弓己」銘,釋作「躬己」,即「弓」通「躬」。我們如果從文字的角度來考察漢鏡銘文中的這一「弓」通「躬」現象,實際可謂是一個反向詮解的思路。就其實質,應該說是「躬」通「弓」。《說文解字》中並未載「躬」字,而是在解釋「躳」字時說:「身也。從身從呂。躬,躳或從弓」。清代段玉裁注曰:「從呂。從身。從呂者,身以呂為柱也」。段注又別列「躬」字,並注曰:「俗從弓身。弓身者,曲之會意也」。也就是說,原字應為「躳」,之所以從「呂」,是因為「呂」字乃「膂」的古字,「呂」是甲骨文字形,象脊骨形,本意即人的脊椎骨。「躳」從「呂」,說明身體以脊椎骨為其支柱。至於「躬」,段玉裁認為是「躳」的俗字,「從弓身」,會意為彎曲身體。「躳」是在「身」旁另加「呂」,應是合體會意字,本義即「身體」,而脊椎骨支撐身體活動,經常彎曲,故而此字又會意為脊樑骨彎曲的形態,即「弓身」,俗又作「躬」。與段玉裁齊名的清代說文大家朱駿聲,在《說文通訓定聲》中釋此字亦曰:「身曲則呂見。或從弓,象形」,也與段玉裁的說法相近。因此我們認為,「躬」字本就會意「弓身」,故漢鏡銘文中「弓己」的「弓」即通「躬」,只是省略了「躬」字的偏旁「身」而已。
我們再進一步從詞語角度來審視「躬己」一詞。《漢語大詞典》解釋此詞的釋義有兩條,第一條是:「恭己。謂帝王敬肅己身,無為而治。躬,通『恭』」。舉為例子的文本,則出自《孔子家語•五帝德》:「(舜)為天帝,命二十二臣率堯舊職,躬己而已」。這個例證很關鍵,在此書中「躬己」一詞並非只有這一處出現,而有兩處,對於研判漢鏡銘文中的「躬己」具有更大的佐證價值。
《孔子家語》(以下簡稱《家語》)一書是中國古代記述有關孔子及其弟子思想、言行、生平的資料彙集性著作,其體例與《論語》相似,但篇幅卻遠超《論語》,是研究孔子及儒家思想的重要參考文獻。此書今傳有三國魏時期大儒王肅的注本,據其所作之序稱,書乃得自孔子廿二世孫孔猛,為其家先人之書。但自宋代以來對該書就有爭議。經研究,學者多認為「家傳古書」之說不可信,判定此書或是王肅偽作的「偽書」。後來,尤其是最近幾十年,因為新出土文獻中一些簡牘有不少內容和《家語》裡面的內容相近,情況又開始有所改變。有這樣的一種普遍認識,即書中提及的內容並非純粹偽造,而是基本上有其他記錄可尋其源始,但其內容是直至漢魏時期被不斷編纂而成的。近年,鄔可晶先生所著《孔子家語成書考》,詳盡分析論證了原書的內容源流與成書線索,可謂今日《孔子家語》研究的碩果。其結論則可以簡要概括為,今傳王肅注本乃魏晉時人(王肅之徒孔猛的嫌疑較大)雜採古書、參以己意編纂而成的一部晚出之書。並且還特別指出,今本《家語》中那些可與傳世古書內容對讀的部分,或者說《家語》襲用傳世古書較多而加以變化者,即這些被大量抄入、改編的傳世古書中有關篇章的寫定時間,可以作為《家語》成書時間的上限。
受鄔著這一論斷的啟發,並通過其所附《家語》與其他古書材料互見表中羅列出相關文本的對照關係,我們驚訝地發現《家語》中涉及「躬己」一詞的兩條材料,竟然就可援以佐證此詞。從某個角度說,此乃漢代時期儒家學者特別的「慣用語」。首先來看《漢語大詞典》所引的那一條,《家語•五帝德》中的文本是:
宰我曰:「請問帝舜。」孔子曰:「……(舜)睿明智通,為天下帝。命二十二臣,率堯舊職,躬己而已。天平地成……」
此段文字的源始材料應出自《大戴禮記•五帝德》,但卻正好在「躬己」一句文本處有所不同:
宰我曰:「請問帝舜。」孔子曰:「……(舜)睿明通知,為天下工。使禹敷土……其言不惑,其德不慝,舉賢而天下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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