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培敦〈序雁聯珠圖〉與〈玉溪夢隱圖〉對卷,係畫家於清道光廿二年(1842)冬為外甥女貝卿雲、貝浣花姐妹所作。據蘇州博物館藏石印本《吳中貝氏家譜》記載,貝氏原籍浙江金華府蘭溪縣,此地自古丘陵遍布,氣候宜人,山地岩石中盛產草藥,因此當地很多人都以販賣草藥為生,兼做江湖郎中。由於蘇州地區在當時經濟繁榮,貝家遷吳始祖貝蘭堂於明嘉靖年間移居到了蘇州南濠街地區,以草藥生意糊口。一直到第六世貝鉽(1673∼1740,號潛谷),家族生意有所好轉,也是從這一輩起遷吳後貝家分為多個宗支,因貝鉽號潛谷所以這支被稱為「潛谷支」。到了貝鉽的兒子貝紹溥(1705∼1769,號慕庭)時家業昌盛,成為蘇州巨富之一。乾隆年間,蘇州有「南濠四富」之說,即居住於城中南濠街的四大首富,貝家占其之一。
而貝紹溥正是貝卿雲、貝浣花的曾祖,姐妹兩人還有兩位同胞兄弟,依排行即貝卿雲、貝仲堉、貝仲墀、貝浣花。貝卿雲長適程子霞;貝仲堉(1797∼1841),字致和,號子雅,著有《聞妙居遺稿》;貝仲墀(1798∼1823),字允升,號聽蕉;貝浣花長歸葉晉卿。巧的是現代設計大師貝聿銘先生也出自於「潛谷支」,和以上四位同出貝紹溥一祖,貝紹溥育有四子:長子貝模、次子貝琪、三子貝棟、四子貝桐。貝卿雲、貝仲堉、貝仲墀、貝浣花四人出自次子貝琪,貝聿銘一支則出自長子貝模。四人的父親貝廷熉(1776∼1801)是貝琪的第三個兒子,母親則是張呈祥的次女、張培敦的親妹妹。在這兩件對卷上有張培敦自題各一段:
序雁聯珠
卿雲女甥鍼黹之餘,雅嗜吟詠,与其弟子雅、聽蕉,妹浣花疊唱聯吟于母側,志足乐也。既而兩弟化去,嘆不能如昔日之幽懷,長生鬱鬱,因屬寫此圖以當臥遊,庶幾斯人宛在。其雁序拳拳,巾幗中所僅見,遂吮墨含毫,亦不禁渭陽增感焉。道光二十二年壬寅冬日研樵張培敦。時年七十有一。
玉溪夢隱
浣花女甥工吟詠,善小楷,頗有管趙家風,与其兄子雅、聽蕉,姊卿雲每相唱酬於母側,共得天倫趣。既而兩兄俱謝世,恨不能如昔日之同堂,長懷悒悒。因索繪此圖以為臥游,宛如曩日。其友于之篤,亦巾幗中僅有者。漫識數語,亦不禁感慨係之矣。道光二十二年冬日研樵張培敦。時年七十有一。
據題可知兄弟姐妹四人極具才情,但又有著令人嘆惜的身世。四人從小失怙,由母親撫養成人,感情頗深。成人之後,四人有了不錯的歸宿,尤其是四妺,與自己的丈夫瑟琴和鳴,並且保持著與哥哥姐姐們的詩歌唱和往來。就當以為幸運之神要眷顧這一家人時,變故隨之而來,兩兄弟先後早逝,再度讓貝卿雲、貝浣花姐妹陷入失去親人的痛苦之中,於是舅舅張培敦為之作〈序雁聯珠圖〉與〈玉溪夢隱圖〉以紀念那段美好時光,撫慰姐妹兩人的悲痛之情。
〈序雁聯珠圖〉和〈玉溪夢隱圖〉兩幅對卷均是以小青綠繪製而成。〈序雁聯珠圖〉卷首處繪雲水飛瀑,坡石隆起,山路蜿蜒,向西則趨於平坦,古樹蓊鬱,屋舍成排,堂中還原了昔日四人唱和聯詠的美好情景。整幅作品用筆講究,多尖筆皴擦,簡潔蒼潤。〈玉溪夢隱圖〉卷首繪奇峰岩洞,桃花灼灼,岸邊繫一葉漁舟。向西則古松參天,泉水潺潺,山峰高處掩入雲端,平坦處有屋舍、良田,亦畫有昔日四人吟詠之景。設色、用筆上和〈序雁聯珠圖〉大同小異,秀潤華美,惟構圖化用「桃花源」之典,移步換景,營造出了「宛如囊日」的夢幻之境。
兩圖以手卷的形式展現了一段仙居山水,隨著手卷的打開,觀者的視線跟隨場景進行更換,如同電影膠片一般,將畫面中的敘事轉換為連續的視覺圖像,呈現出一段似有動態的畫面,此時山巒和樹石成為了整個故事組成部分。最後,故事的高潮和視覺中心再次重合,圍繞兄弟二人生前與姐妹二人唱和聯詠之地展開,將所有景物統合為一個層層深入、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中。另外,手卷的形式還十分便於收藏和展玩,作為舅舅的張培敦完成這兩幅作品送給外甥女們,希望她們能夠睹物思人以慰思念之情,要達成這一功能,勢必要滿足時不時觀看和存放的需求,手卷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在一展一收之中,將追憶、紀念的用途發揮到了最大化。
就繪畫本身來說,兩幅作品無論是圖式還是用筆上,都充分體現了作者張培敦對吳門畫派尤其是對文徵明風格的繼承和發揚。如〈玉溪夢隱圖〉的開端處,其構思出自於對「桃花源」的崇拜。卷首的「洞口」、「桃花」、「漁舟」、「岸堤」等元素,和《桃花源記》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意象高度重合。這樣的構思除了還原四人在人世間唱和的美好場景之外,也是想借「桃花源」隱喻仙境,希望貝仲堉、貝仲墀兩位青年才俊能夠登上極樂世界,以減輕兩位姐妹對親人逝去的傷痛。事實上,「桃花源」、「桃花洞」的主題,歷來就受到吳地文人的關注,如宋代范成大的〈桃花塢〉、元代楊維楨的〈小桃源記〉等。自文徵明之後,「桃花源」作為圖式進入吳門畫家的視野,如文徵明自己的〈桃源問津圖〉、〈花塢春雲圖〉,仇英的〈桃源仙境圖〉、〈玉洞仙源圖〉,沈周、唐寅亦有同主題之作傳世。吳門畫家在創作這些作品時,最大特點是將真實的山川丘壑或是自家茅舍與「桃源仙境」相結合,此舉亦是將現實與幻想相結合,充分體現了中國文人的二元統一。
在創作手法上,張培敦充分吸收了文徵明細筆一路的養分,淡青綠的設色配上朵朵嫣紅的桃花,烘托出了一個超凡脫俗的畫境。而在臨習的對象中,「細文」其實並不是最佳的選擇,因其程式相對固定,也許上手比較容易,但如果想要有所突破和發展,難度則是相當大的,一旦無法突破就很容易流於程式化和甜媚。在〈序雁聯珠圖〉和〈玉溪夢隱圖〉兩幅對卷的創作中,張培敦將「細文」的風格作柔化處理,細勁的筆墨不再那麼尖利,山石樹木統一在一個和諧的氛圍中,這樣的處理不僅更有利於營造出一個「斯人宛在」、「宛如曩日」的幻境,也使得整幅畫面更具貼進生活的真實感,顯示張培敦在學習「細文」風格時自我意識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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