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自蘇軾〈書摩詰蘭田煙雨圖〉謂：「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之後，詩與畫這兩個分屬於文學與繪畫的藝術種類，在中國優秀的傳統繪畫中，就再也難以分疆了。至元，題詩於畫（畫家自題或他人題詠，或一畫多題、流傳續題等等），將詩歌諷詠、繪畫意趣和書法精妙綜合起來鑑賞，已蔚然成風，幾乎到了缺一不可的地步。從北宋的蘇軾、王詵、米芾起，元代的趙孟頫、管道昇、吳鎮、倪瓉、柯九思、王蒙等著名畫家的詞作得以入選清初朱彝尊選編的《詞綜》，則不但說明他們以畫家身分所作的詞章得到文學界首肯，而且獲得了歷史的磨洗沉澱，而臻於不朽。此外，元代的王冕，明代的沈周、文徵明、唐寅，清代的惲壽平、金農、高鳳翰、鄭燮等著名畫家，均有詩作垂世，並入選中國古典文學讀本，流傳至今。說明詩書畫三位一體的美術創作自北宋蘇米發軔，迄於清末，已綿延近千年之久，而其源頭正是被譽為中國文人畫之祖的詩人畫家王摩詰王維。

晚清以降，世事大變，文脈斷裂，詩書畫三位一體的藝術創造幾成〈廣陵散〉之絕響，於今可得聞乎？

當今是一個走向全球化、現代化的多元時代，多元社會依靠媒體包裝和商業炒作，什麼樣的「藝術」都可在世人眼中彼此爭奪，其所用的理念、方法和手段，與此等「藝術」正相契合，和傳統上與詩相關的藝術理念、氛圍、心智、意識是完全不可交會的兩個世界。前者變幻無常、倏忽明滅；後者經典、敦厚、純淨、永恆。

此文所涉及的詩與畫概屬後者，即格律詩詞和不離筆墨的中國繪畫。也希望讀者懷抱焚香啜茗、坐而論道、散淡從容的心情，才能更易感受談詩論畫的樂趣。

回望前人的詩畫創作，實在是令人欽羨的美事。他們寫詩作畫，從不言創，從不把詩畫當作「事業」孜孜以求，勞形疲神。詩或畫只是他們日常生活中興之所至的寄託。「興」之因何而至？又如何涉事成誦、拈筆成圖？許是他們用於詩畫的心智與中國格律詩詞和傳統繪畫的「內核」，或曰本質，正相契合。簡言之，寫心。不僅詩畫，書法亦然，都是內心的外化、物化。也就是作者在此時此地「耳得目遇」之後的感受，轉化為詩（詩是核心，但並不局限於詩詞的體裁，富於詩意的斷句、短文，皆屬此例），書之成軸或敷衍成畫的結果，這說的是即興；更為貼近詩的核心的深厚凝重之作，無論詩、書、畫，則不是一時揮灑，而是「詩意地棲居」日久，內心盤桓起伏，揮之不去地所想表達的某種意念、某種形象，積累疊加、醞釀發酵而形成的內心塊壘，突遇某種因子的觸發，奔突而出，瀉珠泄玉，縱橫恣肆之後，細心收拾的結果。這裡沒有功利的裹挾，沒有別出心裁的設計和駭人視聽的製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