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展鵬二○○七年出道,當時年少的他以生活週遭的人物為對象,繪製《草莓族青春日誌》系列而備受矚目,從此未曾離開「照相寫實主義」(photorealism)或「超寫實主義」(hyperrealism)的陣營。這個一九七二年於第五屆德國文件展正式登場的寫實主義,在五十年後的今日由於數位再現技術的蓬勃發展,以及攝影影像在當代社會中扮演之無可取代的角色,不但信徒與日俱增,而且可能是今日最適合「寫實」,也就是談論何謂真實(real)的方法之一。由於所有畫作的起點都是攝影影像,所以羅展鵬其實並非對景作畫,而他那些以出神入化的技巧摹寫的作品,也並非對所見之物的幻象式再現,反而比較是馬科姆•莫利(Malcolm Morley)所謂的「幻象解剖學」,或是安迪•沃荷(Andy Warhol)的「媒體絕對主義」,在這樣的繪畫裡,攝影是不可或缺的途徑,它提供了觀看的方式與察知的條件,而「真實」才是真正的主題:由於畫家使用攝影的語彙作畫,因此提呈給觀眾的並非真實,而是布希亞(JeanBaudrillard)那超越或取代了真實的「超真實」(hyperreal)。這說明了畫家有意與真實保持距離,因為影像成了畫家與真實之間的阻礙,畫家呈現的只是「真實的再現的再現」。
所以「草莓族」的螢光絢彩只是一種表象,完美卻脆弱,無怪乎最終被陰鬱的「黑的邊緣」吞沒,然而不變的是他對「肖像」的執念:人是他主要的題材,他需要人,需要拍攝人或搜尋人的圖片,需要與他的主題之間有一種熟悉的關連。相對於攝影,繪畫提供了改變攝影的美學形式,並彰顯了藝術家選擇此一最古老的藝術媒材之意願。他以十五世紀油畫發明之初的技法「罩染法」來進行影像的改寫,甚至藉此探索從影像中逃脫的可能性。此時的他全心投入一種耗時費日的油與彩的劑量調配,透明卅不透明的物質薄層之累積與堆疊,並透過這種隨著溫度與濕度改變的「有機」技法,找到連結今與昔的臍帶。他置身於畫家與材料之間的搏鬥與和解,最終體悟的是影像的虛構,與畫家存在的真實。
羅展鵬二○二○年推出的新作,包括以「罩染法」精心雕琢而出的《肖像》系列:近乎超現實,以隱喻與借喻的手法夾帶了諸多細節,充滿戲劇張力的內容似乎依舊與一絲不苟的形式互相呼應。但細看,這些畫作卻失落了完美無瑕的外觀:時而爆發時而紊亂的筆觸掃過人物美麗的臉龐,抹掉了眼睛、刮花了臉頰,堆上了一些不明所以的顆粒、顏料或噴濺流淌在畫布上,或厚厚的盤踞在不再平整的畫布邊緣。除了傳統的罩染之外,羅展鵬大量以刮除、刻掉、覆蓋、堆疊等不尋常的技法來創作,「破壞性」的操作使畫作瞬間因往返於幻象與真實之間而充滿了衝突與張力:由形到非形、完好到破壞、秩序到混亂、結構到解構、二度到三度、再現到呈現、再現的現實到材料的現實!
《敘利亞孩子》系列借用了媒體影像來表達他對受難者的關懷,靜止的影像帶有敘事性,但不一定有結論,畫作表現出人類生存景況的荒謬與悲慘,藝術家感同身受,但其中的畫作〈祂說─成了〉卻仍暗喻著基督的受難與祂所開闢的救贖之路。《名人肖像》系列則把目光投向那些「改變歷史的人」,不但透過廣為人知的現成影像來機械化他的畫作,更突顯了拍攝於過往的照片與繪製於當下的畫作之間的時間差距。羅展鵬在這樣的主題中努力的調度感性想像與理性觀察、繪畫美學與社會介入之間的比例,以便讓介入與疏離在他的作品中保持微妙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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